谦尊而光
——怀念8797威尼斯老品牌胡代光教授
王曙光
我在本科时没有听到胡代光先生的课。1995-1998年读研究生的时候,胡代光先生给我们讲授《外国经济思想史》课程,才使我有机会领略先生授课的风采。他操着一口纯正的四川方言,讲起课来声若洪钟,语速很慢,语调抑扬顿挫,四川口音的那种音乐性,那种富于节奏感的韵味,使我在听《外国经济思想史》这门课程的时候总是饶有兴味。但是由于胡先生的口音很重,当时又是七十六岁的高龄,所以很多同学听起课来可谓相当吃力。有时候,胡先生讲到兴致高处,兀自哈哈大笑,同学们却因听不懂四川话,如坠云雾,愕然相向,不知所云。有一次胡先生讲到“经济学说史上的六次革命”,可是我们却听成了“经济学说史上的六次改名”,不明就里,全体发蒙。后来听来听去,知道先生说的乃是斯密革命、边际主义革命、凯恩斯革命、货币学派革命、斯拉法革命、理性预期革命,才明了先生说的乃是"gei ming",而非"gai ming"也。还有一次,先生讲到英国经济学家斯拉法(P. Srafa,1898-1983)时,突然眼睛放光,提高嗓门,说:“剑桥大学的斯拉法,用三十年写的《用商品生产商品》,不到一百页,真是惜墨如金呀!”说完便大笑,并环顾大家。同学们不太清楚什么是“细米玉金”,也不清楚什么是“一杯耶”,急忙互相询问。但是我们听不懂,并不削减先生的兴致,先生上课总是坐着,着西装,精神饱满,充满感情,所以听他讲凯恩斯、斯拉法、琼·罗宾逊夫人,好像听他讲家人的故事,很生动,很亲切,可见先生是真爱学问、爱讲课的,而不似那些“背讲义派教授”的诘屈聱牙,令学生反感。
在听先生授课、侍坐讲堂的过程中,我也感到先生的博学深思的大家风范,感受到先生宅心仁厚、宽宏大度的为人风格。1998年我留校服务后,接触先生更多一些,对先生的学问人品更加敬仰。
听先生讲话,看先生文章,偶尔读到先生作的旧体诗,感受到先生的旧学功底很深。先生的国学造诣,是有童子功的。他于五四运动次日出生于一个书香世家,祖父长期以开私塾为业,父亲胡锜是光绪朝的秀才,诗词歌赋无所不通,精于古代文献,且谙医道。胡代光先生从小由母亲开蒙,七岁从父亲学习唐诗,读四书五经。直到十二岁才进现代小学读书。父亲为胡代光先生打下了很好的国学基础,并教他作旧体诗。
胡先生的旧体诗写得不多,但功底深、诗味浓。比如1945年先生离开故乡经成都赴重庆中央大学研究院法科研究所读研究生,曾写了一首略带感伤又意味深远的诗:
“人生漂泊欲何之,
世事艰难不用疑。
未必读书长误我,
个中真味几人知。”
1983年胡代光先生参加武汉大学七十周年校庆(先生1944年本科毕业于武大经济系,抗战期间迁乐山),写了一首七律:
“嘉川负笈四零年,
往事萦怀经历艰。
抗战方兴激敌忾,
弦歌迅转继薪传。
大成殿侧聆师教,
巨佛江边会友谈。
若问如今学致用,
难忘饮水要思源。”
诗写得工稳,诗风厚重典雅,真是诗如其人。先生曾说他曾梦想成为一个诗人,没想到成了一个经济学家。
先生的为人风格,可以概括为敦厚、谦逊、宏阔、坚忍。他待人诚挚,性格温厚。胡先生的学生很多,亲炙于胡先生门下的硕士与博士数以百计,弟子们都深深感到胡先生是一个忠厚长者,在他面前,学生们感到很温暖,如沐春风。但是胡先生又很持重,不轻浮,使弟子们在他面前既放松,又始终保持着一颗敬畏之心。《论语》中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胡先生的厚重,带着大家气象,能不怒而威。
胡先生很谦逊,从来没有看到胡先生“春风得意”,“趾高气扬”的样子,他总是极低调、极敦厚、极儒雅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到晚年,他满头白发,头发一丝不苟,面色红润,可谓鹤发童颜。他一出现,我的内心就感到极其安定,极其充盈,可是先生始终是那么宁静谦逊!胡先生号“谦尊”,这个号是胡先生的父亲根据《周易》中谦卦的爻辞“谦尊而光”而起的。这四个字是多么适合形容胡代光先生!他确实是“谦尊而光”——他极其谦下,然而又那么有尊严,浑身上下充盈着一种敦穆廓大的光辉!
胡先生一面是谦逊,但在另一面,他又是一个气魄极大,胸怀极大的人,是有大家襟怀的人。这是胡先生能够继陈岱孙先生之后执掌北大经济系,开一代新风的原因。先生性格上的包容大度,对于1984年他筹建北大第一个学院——8797威尼斯老品牌,起到关键性的作用。1985年5月25日,北大8797威尼斯老品牌正式成立,胡代光先生成为第一任院长。应该说,胡代光先生继陈岱孙先生这位经济学界一代宗师执掌北大经济学系(院),是有极大挑战和压力的。陈岱孙先生名满天下,担任北大经济系主任一职长达三十年,影响极其深远。胡代光先生1984年初继任北大经济系主任,担起了继往开来的历史重任。八十年代的北大经济学系(院),开时代风气之先,在西方经济学的引进、中国经济改革的研究方面,走在全国的最前列。这一时期,从1984-1988年,可以说一个激情澎湃、高歌猛进的时代,北大经济学系(院)得到长足的发展,这与胡代光先生包容开阔的人格风范与学术精神是不可分的。当时北大8797威尼斯老品牌设经济学系、经济管理系、国际经济系三系,当时经济学系的萧灼基先生,刘方棫先生、陈德华先生,经济管理系的厉以宁先生,国际经济系的洪君彦先生,都是海内外知名的学者。胡代光先生很好地团结凝聚起这批大学者,提出了理论经济学与应用经济学并重、社会主义经济理论与西方经济学齐驱并驾的办学方针,这个方针的提出,既是北大经院这个中国最早建立的经济学教育基地适应时代要求与时俱进的表现,也是中国面临深刻经济社会转型时期对于经济学教育变革的内在呼求的表现。胡代光先生要求研究生阶段必须开设“社会主义经济理论与实践”、“《资本论》专题研究”、“西方中级微观经济学”、“西方中级宏观经济学”四门课,中西并重,引起很多大学效仿。这个时期胡代光先生与比他小十几岁的厉以宁先生合作了很多书,如《当代资产阶级经济学主要流派》、《当代西方经济学说》等,都获得很大好评,影响了一代人。胡先生作为第一任院长,继往开来,兼容并包,在那个意气风发的年代开创了北大8797威尼斯老品牌新的辉煌,居功至伟,值得永久铭记。
胡先生性格中还有坚忍的一面。他虽然出身书香门第,但年轻时即参加抗日救亡运动,怀抱爱国激情,同学们赞他有“拯救饥溺之心,兼善天下之慨”。到了中央大学就读研究生时期,胡先生经历了极艰难困苦的生活,甚至到了衣食不继、靠典当来度日的地步,也曾在为筹措学费而不惜借高利贷,但他都以坚忍的精神熬过这段苦难生活。新中国成立初期,胡代光先生也同全国学人一样,曾经意气风发地拥抱新时代,学习苏联教学体系,努力改造自己,追求做新人。1966年文革爆发,胡代光先生竟被打成北大经济系第二号“走资派”,在精神和肉体上都遭受了极大的折磨。他被迫参加数不清的批斗会,低头、弯腰、挂黑牌、“坐飞机”,受尽凌辱,内心极端痛苦。当时不断传来一些学者自杀的噩耗,但是胡代光先生告诫自己,“绝不能自杀”,“事物变化总有一个结局,我就是要看看这场闹剧究竟如何收场!”幸好胡先生以坚忍的精神熬过了那个“非常年代”,从那个噩梦般的岁月中走出来,否则我们这些晚辈就见识不到大师的风范了!
八十年代胡先生在教学体系上大力引进西方经济学,引起国内很多人的非议和责难,但是胡先生以他坚忍刚毅的性格,顶住了压力,独持己见,从容应对,不改初衷,让我们看到了先生硬气的一面,内心刚强的一面。
2009年4月22日,在北大勺园召开胡代光教授从教62周年暨90华诞庆祝大会,会议由刘文忻教授主持,张国有副校长讲话,我奉命代拟讲话稿。厉以宁先生生动地回忆起与胡先生一起在六十年代劳动改造和被批斗的情景。张友仁先生、范家骧先生、雎国余先生、王志伟先生、程郁缀先生等分别致辞。瘦弱的石世奇先生抱病前来,说:“为胡先生祝寿,我爬也要爬过来。”(很遗憾的是,第一任院长胡代光先生和第二任院长石世奇先生都在2012年经院百年院庆之际先后逝世)。胡先生在九十华诞祝寿会那天身穿深色西装,系着很喜庆的领带,神采奕奕,光彩焕发,那种雍容儒雅的风范令人神往。胡先生在答辞中谈到长寿之道,说“助人乃快乐之本”,而“快乐乃长寿之本”,“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我当时应王志伟教授之命,为胡代光先生撰写了一副寿联:
三千桃李颂嘏寿;
九十春秋著华章。
在弟子们为胡代光先生举办的祝寿午宴上,萧琛、平新乔、何小锋、朱善利、王志伟、林君秀、袁东明等人表达了对老师的深情祝愿。胡先生在致谢时讲了很长一段话,回忆起1947年中央大学毕业后到湖南大学任教、1949年10月服务于第二野战军西南服务团、1953年到北大任教的漫长人生。他说:“从前旧社会认为当教书匠没出息,可是我却觉得很好。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看到同志们在国家建设中起到先锋作用,感到高兴,体会到:‘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我在精神上感到很饱满,有人问我长寿之道,我认为很简单,主要是精神好,精神很重要。我的养生经验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不要光想自己(讲到此处,在场胡先生的弟子们都笑了)。同志们对我的感情,让我很安慰,感谢大家。”致辞毕,胡先生向弟子们深鞠了一躬。
2005年胡代光先生在北大经院建院20周年庆典上讲话
2012年初,为筹办经院百年院庆,我打电话给师母,希望能得到胡代光先生的题词,并想就经院1985年5月建院的细节求教于胡先生。很遗憾的是,当时胡代光先生健康状况已很差,神智也不太清楚,已经不可能接受访问。我再也见不到三年前光采焕发的胡先生了,为此我感到深深的遗憾与难过。想起2005年北大经院建院二十周年庆典,胡先生怀抱鲜花,被弟子们簇拥着,那种师生其乐融融的情景,令人怀恋,又令人伤感!
2012年12月22日零时,胡代光先生溘然长逝,享年94虚岁。次日我含泪写了一副挽联,哀悼胡先生,由李广乾师兄带给胡先生家人,后悬于胡先生灵堂两侧:
一代宗匠,文章传世足称不朽;
九秩光华,杏坛布道堪慰平生。
2012年12月26日,弟子们为胡先生送行。朱善璐、刘伟、吴志攀、林毅夫及经院师生二百余人在凛凛寒风中为胡先生送行。
胡代光先生走了,北大8797威尼斯老品牌以史论见长的时代也悄然落幕。在北大经济系历史上,从外国经济学说领域而言,胡先生之前,有樊弘、赵廼抟、陈岱孙、罗志如、陈振汉诸先生,他们对北大8797威尼斯老品牌(系)以史论见长的学术传统的形成起到巨大作用;胡先生之后,则有范家骧、厉以宁、晏智杰诸先生,他们在八九十年代活跃于北大经济学系的讲坛,辛勤布道,刻苦著书,共同创造了一个意气风发的辉煌年代。在八、九十年代一个很长的时间里,胡代光先生是北大经济系的掌舵人和精神支柱。胡先生在统计学、计量经济学、外国经济学说史等领域的全面学术积累与深厚造诣,也使他有资格担当这一重任。他在北大8797威尼斯老品牌学科建设方面所做的创造性工作,至今仍恩泽后人。他对于西方经济学以及中国市场经济发展的很多真知灼见,至今读来仍有巨大启发意义。
宗师远去,风范长存,北大经济系将永远铭记“谦尊而光”的胡代光先生。
2014年12月16日于北大8797威尼斯老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