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美国经济处于“翻版新经济”的状态中,估计大多数人都感到难以接受。但是,以年度数据为依据、从不附加任何预期的标准菲利普斯曲线(一条以失业率和消费者物价指数分别为横轴和纵轴的曲线)的形状上看,结论就是如此。
一个典型的商业周期,如果用菲利普斯曲线来刻画是在衰退后,随着失业率和通货膨胀的降低,美国劳工市场被迫经过一轮价格调整后,随着雇佣合同的重新签订,失业率下降,然后带动收入增加,从而通货膨胀抬头,直到经济过热进入下一次循环。如图1所示的1965~1980年的曲线形状。由图1可见,菲利普斯曲线确实由于石油冲击而发生了跃升,但每次的复苏形状还是正常的,是向右下方旋转的。
但是,美国目前正在经历的复苏过程却一反常态,如图2所示,从2009年开始的复苏在头两年的形状上还接近经典,尽管由于失业率下降不明显,一度出现过“无就业增长”(joblessrecovery)的说法以及美国宏观经济学界对上世纪80年代提出的概念“劳动市场自然失业率滞后调整”(hysteresis)和货币政策无效(disinflation)的重新讨论,但在2011年后,菲利普斯曲线开始突然掉头向左下方前进,也就是通货膨胀和失业率同时大幅降低,这个过程一直持续到2015年、2016年,通货膨胀终于有所起色,全年通胀率1.3%,还是没有触及联储的2%调控目标,而失业率依然还在下降中。
纵观美国历史上,只有一次复苏走出了和现在周期差不多的形状,那就是赫赫有名的上世纪90年代的新经济时期,如图2所示,两条线是如此惊人地相似,都存在相当时间长度内的左下方趋势。而且在复苏的末尾,都有通货膨胀开始抬头,也就是重新进入经典形状的迹象。
但是,“新经济”的经验表明,重新进入经典形状不久(尤其是通货膨胀超过3%以后),经济就会由于过热而进入下一个由衰退开始的新循环。按照美国国会预算办公室CBO的预测,2017、2018年美国经济将会分别出现2.2%和2%的平稳增长,2018年的通胀率将会达到2%,而失业率在2017年月度统计已经跌破4.7%的美国自然失业率的情况下,将进一步在2018年达到4.2%的历史新低。因此结合2017年和2018年的可能表现(图中虚线所代表),两条线的相似度就更高了。所不同的是,目前的周期线整体上低于新经济时期的通胀,仿佛把新经济时期的曲线整体下移了一样。这样的下移,对于美联储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因为从2%到可能出现经济过热的3%,至少还有1%的腾挪空间。1%看起来不高,但其实对于货币政策的精准调控来说已经足够了,尤其在目前的利率整体并不高的环境中,1%的空间更是显得富足有余。
所以,单从菲利普斯曲线来看,目前美国经济运行的位置甚至比上世纪90年代新经济时期还要好、还要理想,简直不啻为一个“翻版的新经济”。
菲利普斯曲线这个工具究其根本是一个统计实证结果,远非理论,是不是已经过时了呢?根据著名经济学家曼昆(Mankiw)在2001年关于宏观经济学发展的论断,菲利普斯曲线将继续是宏观经济学的十大定律之一,失业和通货膨胀之间的此消彼长永不过时,因为货币在短期内不可能是中性的。过时的将只是人们在理解两个变量如何相互影响时提出的一些解释,比如理性预期等。2013~2015年,美国主流经济学家还就菲利普斯曲线是否依然适用争论了一番,答案是“曲线依然活着”。
既然菲利普斯曲线依然好用,而且我们的确看到了“新经济”的翻版,那么该如何理解目前的运行和政策空间呢?这又将决定了特朗普运用怎样的宏观政策逻辑?
在历史的纵向比较上,在上世纪90年代的美国新经济时期,菲利普斯曲线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形状,基本上可以一言以蔽之,那就是把通货膨胀率和失业率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供给端——也就是企业端出现了可喜的变化。首先是上世纪80年代的供给革命,给企业减税和松绑行业进入限制,然后在上世纪90年代军工技术的民用化浪潮中,以网络产业为代表的新技术解决了一切问题,相关信息产业的发展既带动了就业、又由于计算机产品的摩尔定律而使得通胀并没有立刻由投资过热传导到本土生产的消费品价格上,全球化生产格局的出现又使得美国消费者选择的范围极大拓宽,进一步限制了通胀的出现。
可是,现在美国经济并没有出现类似的技术创新和突破,又该如何解释呢?
在这里首先要明白失业率的下降是怎么形成的。在失业率下降的同时,美国劳动市场上参与率的下降也是不争的事实,也就是说越来越多的人由于对劳动市场的灰心而退出了找工作的队伍,从而并没有被统计在失业的数据里。从2009年起,参与率明显低于由于美国人口结构的变化所带来的潜在变化,平均程度达1.5%~2%。
另外,根据著名经济学家劳伦斯·鲍尔在2013年的研究,另一个统计现象衍生出来的定律——奥肯定律也依然适用,而且估计出的美国系数稳定在0.45~0.5,也就是说GDP的产出缺口(GDP和潜在GDP之间的缺口)每增加2%,失业率就下降1%,从2011~2016年,年度失业率从8.9%下降到4.9%,理论上需要GDP连续增长8%左右。图3表明,2007~2008的经济危机是如此深重,以至于使得GDP产出缺口扩大到6%,从6%收缩到常态的0.5%缺口,大概就可以创造出2.75%的失业率下降。加上从参与率那里得到的1.5%~2%,大体就解释了目前的失业率下降是如何产生的。
另外一方面,通胀率不高企又是什么原因呢?
首先,失业率虽然下来了,但劳工报酬并没有增加多少,复苏以来始终在名义增长2%左右徘徊,再考虑到通胀因素,则基本上就没有增长,甚至会出现负增长。因此从购买力上讲,通胀就没有产生的基础。各行业工会普遍在工资谈判上的势弱,是上世纪80年代供给革命的又一产物。另外,复苏过程中的通胀预期也很稳定,缺少价格高涨的自我实现动力机制。公众对通胀的稳定预期是美联储多年努力的结果,2%的目标制经过宣传,简直是尽人皆知,深入人心。
以上两个需求方面的分析,使得美国经济出现了目前貌似“翻版”上世纪90年代新经济的经济运行态势。这样的翻版随着2018年通胀接近2%已经接近尾声。美国经济正在逐步进入到经典的复苏环状套路中。特朗普在供给和需求两个方面的努力,比如给企业减税、通过退出“清洁能源计划”来给企业减负、鼓励制造业回归、大规模增加基建等,都必须考虑到随之而来的实际劳动创造和通胀压力,从而拿捏好分寸,因为未来的2~3年是美国经济是否会因为过热而损伤经济增长动力的关键时期。
(原载《第一财经日报?美国经济评论》2017年10月23日)